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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控与失控:把孩子送进特训学校的家长们

5月份,陈锦芳带金浩外出旅游散心。受访者供图5月份,陈锦芳带金浩外出旅游散心。受访者供图特训学校的学员们正在上课。教室里写道,“教育好一个孩子,幸福一个家庭”。受访者供图特训学校的学员们正在上课。教室里写道,“教育好一个孩子,幸福一个家庭”。受访者供图

陈锦芳没想到,再次见到儿子金浩时,他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。

2023年元旦,因不堪忍受特训学校的高压,金浩从三楼一跃而下,造成左侧髌骨骨折。他对母亲充满怒气,“都是你把我毁了。”

把儿子送进特训学校,在陈锦芳看来,实在是“没有办法的办法”。她说,用了很多方法都没能把儿子从网瘾的泥沼中“拯救”出来。

同样把孩子送进特训学校的许月芬感觉到,女儿步入青春期后,离她越来越远。这种远不只是距离,还有心理。面对女儿的夜不归宿,许月芬劝说过,但她认为得到的回应只有不耐烦和顶撞。

“叛逆”——这是家长们把孩子送进特训学校的理由之一,他们发现,步入青春期的孩子们正在脱离管教,而家长对这种改变无能为力。

邹杰是一个看似“尽职尽责”的父亲,为了帮女儿提高成绩,他每天寸步不离地监督她学习,为此停下了许多工作。但他的付出换回的不是女儿的好成绩,而是抵触、反抗。

他们寄希望于家庭以外的特训学校,改掉孩子身上的“坏毛病”,回到正常的生活。

但在孩子们看来,他们的想法和感受没有被家长真正聆听、认同。因为没有成为父母理想中顺从、懂事的孩子,他们被“抛弃”在特训学校里。

“不给手机,他就像疯了一样”

陈锦芳是某一刻,突然感受到,儿子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网瘾少年。

2020年,她发现,正读初一的金浩一刻也离不开手机,甚至昼夜颠倒,白天睡觉晚上玩游戏,越来越厌学。

“不给手机,他就像疯了一样。”2022年,陈锦芳把辍学的儿子接来深圳打工,但是他每天窝在工厂宿舍不上班。玩游戏被打断时,儿子甚至对她拳脚相加。

陈锦芳试过把金浩的手机没收,他追到她上班的地方大闹。连保安都劝说,“再闹你妈妈工作就没了。”最后,保安也只能报警,把金浩送进派出所。

在陈锦芳的回忆中,小时候的金浩是个黏人精,几乎陈锦芳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,干活时候也在旁边守着。

陈锦芳和丈夫常年在深圳打工,金浩和两个姐姐就留守在河南的农村老家,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。金浩小学时,奶奶去世,爷爷已经70多岁了。为减轻老人的压力,陈锦芳和丈夫轮流每个月回老家,帮忙种地、干活。

在陈锦芳看来,自己已经足够努力平衡工作和家庭。丈夫是保安,休息时间少。她便每月连上近20天班,再把10天的假期攒起来回河南。节日抢不到硬卧票,只能买站票,21个小时的车程,她随身带着硬纸板铺在车厢地上,躺在硬座座位下面的空隙。下了火车还得换汽车,回家单程就要24个小时。

但一切为了孩子们。她自认为和孩子们的感情很好,每次看妈妈回家,孩子们都围过来看她带了什么零食。陈锦芳要离开时,他们会问,能不能不走,女儿眼里含泪望着她,“看着怪可怜的。”

奶奶去世后,金浩八九岁便开始上全封闭学校,只有周末能回家。每次妈妈回家,金浩晚上睡觉要挨着妈妈睡,周一该去上学时,他会磨着妈妈说不想住校。

陈锦芳记得,金浩小时候放暑假回家会帮爷爷洗被子,又洗又晾。几年前老房子翻新,金浩帮着妈妈烧锅、煮粥、馏馒头,“小鼻子弄得灰灰的,我特别感动。”修房子时候帮忙搬抬东西,“小时候真的很懂事很乖。”

陈锦芳把儿子的变化归结为“沉迷游戏”。

陈锦芳能感觉儿子步入青春期之后,不再围着妈妈转了。她在家时,孩子们反而都跑出去和朋友们玩,甚至说,“你快点走,真啰嗦。”陈锦芳给金浩打电话、发信息,很少得到回应,只有遇到困难、缺钱时,金浩才会找她。

陈锦芳得知,金浩上初一时花几百元从同学手里买了一部二手手机,连上邻居家的无线网络,为了游戏一天只吃一顿饭。

疫情期间,陈锦芳不能常回家,爷爷也管不住金浩,他的网瘾越来越大,2022年便辍学在家。

陈锦芳把金浩接到深圳,想让他换个环境,学门手艺或者找个工作。一开始金浩跟着爸爸金磊当保安,但他上班也不离游戏。金磊管不住他,只能放弃。

陈锦芳又把金浩介绍到工厂上班,每天下午四五点,她去工厂宿舍叫儿子吃饭时,发现金浩不是在睡觉,就是在玩游戏。气得陈锦芳拿衣架打他,但如果金浩玩游戏被打断,他会特别暴躁,“别管我,我马上要赢了!”

等游戏结束,金浩又是一副很乖的样子,跟陈锦芳承诺第二天就去上班,但隔天依旧如故。

陈锦芳说,因为金浩屡教不改,金磊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。金磊认为,金浩“没有上进心、无可救药”都是陈锦芳纵容、溺爱的结果,他想不通,“成千上万的留守儿童,为什么别的孩子就那么懂事?”

陈锦芳只能又把金浩送回了河南。回去后,金浩常把屋门反锁。只有手机坏了需要钱时,才会主动找陈锦芳,“一刻都离不开(手机)。”

之后,金浩去学过理发,读过职校,都坚持不了几天又回家继续玩游戏。有工友给陈锦芳出主意,“这种孩子就应该送到教育学校。”

陈锦芳觉得有道理,她曾经在网上看到某个节目,大山里穷人家和城市富人家交换孩子,纨绔的富家孩子到大山里受苦,性情大变。也许金浩去特训学校受受苦,会有好的变化。

“大部分时间顺着孩子、溺爱孩子”

陈锦芳从网上搜索,看到河南一家“青少年心理教育”学校,上面写着“孝道传承教育、感恩教育、行为矫正教育。专业的文化课线上一对一辅导,线下老师督导”。

联系上该学校老师后,对方承诺,可以把孩子教育好,孩子回家没改变可以送回来继续教育,直到改变为止。

陈锦芳陆续交了35000元。2022年2月13日,该特训学校的相关人员来到金浩家中,以涉嫌网络诈骗的理由把金浩架上了车,带走了。

家长许月芬也是通过网络,搜索到类似特训学校的。2023年6月,她被一家青少年智慧成长中心的宣传打动,学校承诺通过体育锻炼和心理辅导来帮助孩子改掉不良习惯。

学校老师发来的“改造视频”,里面有军事训练,还有感恩教育,能让孩子意识到父母的不容易,许月芬很满意,“他们说90%的学生(送来)都管用,我就觉得肯定有效果。”

她想抓住这根稻草。在她眼中,初二开始,随着女儿许诗阳步入青春期,她离许月芬越来越远。这种远不只是距离,还有心理。

许月芬和丈夫是江西人,很多年前来山东青岛打工,女儿一直带在身边。许月芬记得,女儿小时候很乖巧,做家务、洗衣、洗碗都愿意干。和妈妈一起逛超市,怕妈妈累,会主动帮着提购物袋。但后来,许月芬发现女儿支使不动了。

更让许月芬担心的是,许诗阳频繁换男友,并且经常夜不归宿。许月芬说,她查女儿手机发现,她的男朋友大多是在网上找的,都比女儿大几岁。

许月芬问女儿,为什么总往外跑。许诗阳说,“家里给的钱不够花,别人能给我那么多钱,你做不到。”她记得,常在女儿手机上看到男朋友的转账记录,有三五千元。

许月芬曾经努力满足她。许诗阳想要一个新手机,她承诺许月芬,只要满足她,她就老实待在家里。许月芬花8000多元买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,结果女儿拿到手机没几天又跑出去,许月芬感觉自己被欺骗,“再也不相信她的话了。”

同学买八九百元的衣服,她也要。许月芬在工厂流水线给垃圾袋封口,一个月三千多元的工资,她不舍得花这笔钱,结果女儿反问她,“什么都买不起,你做父母有啥用?”

许月芬只有小学文化,她教育女儿跟同学要比成绩而不是家境,反遭女儿训斥,“不要管我,把嘴闭上。”

许诗阳的父亲是一个电焊工,工作非常忙,一两周才回一次家。许月芬反省,自己大部分时间顺着孩子、溺爱孩子,没有建立起家长的威信。自己对孩子一次又一次的退让,换来的是变本加厉,许诗阳希望父母听从她的意思。

2023年,许诗阳去了一所中专,没多久就逃学了。之后,许月芬很少见到女儿,她半个月回家一次。2023年6月19日,特训学校把女儿带走,当天至2023年12月期间,许月芬先后五次向该特训学校支付费用共27800元。

望女成凤的父亲

在许诗阳、金浩的家庭里,都是以母亲教育为主,父亲的角色往往缺位。但邹馨乐的家庭不同,她的父亲邹杰并没有缺席孩子的教育。

邹杰是一个望女成凤的父亲,十分在意女儿的学习成绩,希望她将来考个好大学,有个好前途。但是从初二开始,女儿的成绩下滑到班级中下等。

邹杰认为,这都是孩子的努力程度不够。为了监督女儿学习,每天放学后的写作业时间,邹杰都站或坐在她背后,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做卷子、订正错题、读书学习,连续几个小时,直到完成作业为止。邹杰开了一家工厂,为了孩子学习,很多工作都停滞下来。

他还给邹馨乐请了一对一老师,以及各种专业老师补课,但都没什么成效。每当女儿成绩退步,邹杰就训斥、打骂。他知道这样会给邹馨乐很大压力,他也尝试让孩子自己完成作业。但如果他不监督,第二天老师肯定给他打来电话,反映孩子的作业没做好。

邹馨乐的老师每周叫邹杰去学校两三次,反映的都是邹馨乐上课违反纪律、听课效率低、作业完成不好等问题,连带把邹杰批评一顿。老师问他,和邹馨乐小学同班一起升初中的孩子成绩很好,怎么现在两个孩子的成绩是天壤之别?老师还说,邹馨乐的成绩就是给班级拖后腿。

邹杰觉得压力很大,他每天早上把女儿送去学校时心里都在祈祷,“老师可别再给我打电话了。”每次和老师聊完,他把老师给他的压力又传给邹馨乐。

邹杰现在回想,自己当时很看不惯女儿“躺平”的样子,讲道理她也不听。邹馨乐对父母的说教有抵触心理,经常顶嘴。邹杰的性格比较急躁,他会被女儿的态度激怒,会用衣架抽她。但邹馨乐的性格不服软,挨打也不哭,反而说,“这就是给我挠痒痒,一点都不疼,打得挺舒服。”听到这话邹杰更生气,打得更狠。

2022年10月,邹杰被叫到学校,副校长向他推荐了南阳一家专治叛逆、厌学的营地。副校长称,邹馨乐成绩不好、跟父母对抗都是因为她的三观不正,营地可以把孩子的三观扭正,“孩子去了就有蜕变。”课程包括心灵教育、成功励志、思想、体能教育等。

面对副校长的推荐,邹杰担心过孩子的安危,他问过是否会体罚,营地老师回复,遇到不听话的孩子,他们会拿戒尺打手心。邹杰可以接受,他认为管教孩子需要责罚,只要不是欺辱性的责罚就可以。

邹杰的期望是,去了特训学校以后,女儿对学习有更高的认知,知道学习是为自己而学;有孝心,不再对父母有敌意;能自己打扫房间,早睡早起,更加独立。

特训学校里的“改变”

金浩被送去特训学校三个月后,2022年母亲节,陈锦芳收到老师发来的视频。视频中,金浩捧着笔记本念,“我之前每天躺在床上玩手机,无所作为,现在我开悟了。我深有感触手机带来的危害。我来到特训学校,一切都得到了解决。感谢我的母亲,不断鼓励我。”

陈锦芳记得,有一个视频里,金浩读信,“这里校长老师都特别好,爸妈放心。我回去以后要学厨,做一桌好菜给你们吃。”陈锦芳听着特别感动,她想着,孩子终于长大懂事了。

在老师发来的照片里,陈锦芳看到,金浩穿着统一的黄衫蓝裤校服,对着镜头微笑着,坐他旁边的同学也笑着。但儿子回家后告诉她,拍照必须得笑,不笑就要被体罚。“即使再不高兴,也要让你笑着拍到满意为止。”写的信也是用体罚和暴力威胁的结果。

金浩从特训学校回来后的一天,他想跟陈锦芳“唠一唠以前的事”。他坦白,初中他的脸上突然长好多痘痘,心里很自卑。父母又不在身边,吃得穿得都不好,没有钱花。因此被同学们看不起,还动不动挨打。金浩把内心封闭起来,只有在游戏的世界,才能得到快乐和满足。

但是陈锦芳不认可儿子所说的理由,她认为自己从没缺孩子吃喝穿,金浩抱怨钱不够吃饱,但陈锦芳觉得自己已经往学校饭卡充了足够的钱,而且两个女儿从没抱怨过,“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,对不对?”

事实上,大女儿曾对陈锦芳说,“你们生了孩子,不管不问,我都是自己长大的。”陈锦芳反问,“如果不是我们给你钱,你怎么上大学?”

大女儿上高中时,有一次吃饭把馒头皮剥下扔掉,爷爷看不惯浪费粮食,说了她几句,大女儿开始发怒打砸碗筷,又把厨房里锅碗瓢盆砸了一地。

陈锦芳管不住她,赶紧报警,警察问清楚来龙去脉说,“这是父母教育的问题,也不能全怪孩子。你们(父母)天天在外挣钱,不管孩子,所以她变成这样。”

陈锦芳不认同警察的说法,她认为这是大女儿个性和人品的问题,“只要不满足她,就(闹得)不得了。”

金浩抱怨父母外出打工,没有陪伴在身边,陈锦芳也不认同。她认为自己一个月在家10天,孩子就不能算留守儿童。她反复说,穷人家的孩子应该有志气还懂事,“有好多留守儿童,人家不是照样听话,(自己坚持)过来了吗?”

谈心的结果是,陈锦芳认定,这些都是金浩给自己沉迷游戏所找的借口,而真正原因是金浩既没有生活压力又不用赚钱,很清闲,所以把精力都放在游戏里。

被“抛弃”的孩子

在家长的眼中,孩子们的核心问题在于“不服管教”“不听话”“沉迷游戏”“爱攀比”“学习不够努力”。

但另一面,在孩子们的叙述中,他们的想法和感受被父母长期“选择性忽视”。父母对他们总是“居高临下”,不断打压、否定。

杨帆离开特训学校已经快10年了,但那段经历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
2015年,杨帆被母亲送进特训学校。那里都是一些“父母不想管的”问题少年,有网瘾、叛逆、厌学、离异家庭,还有婚姻里第三者生下后不想管的孩子。

杨帆认为自己被“抛弃”的原因是叛逆、无法管教。在杨帆有记忆以来,父母就不在身边,他们在上海谋生,杨帆是爷爷带大的。升到初中,杨帆母亲回到他身边陪读,但由于成长过程中的长期缺席,他和母亲很疏离。

他记得,当时在学校里总被同学欺负,心里压抑着,但这些事他都不会和母亲倾诉。杨帆成绩不好,有一次老师让他罚站,他低血糖晕倒了,老师打电话通知母亲接他回去,母亲电话里说,他晕倒是装的。

去特训学校之前,他自认为社交能力还不错,从特训学校出来后,他变得恐惧和人交流,没有任何朋友,和父母也很少联系。

吴宣称自己被父母“抛弃”到特训学校的原因,是不剪头发和网瘾。

2023年,吴宣15岁,他的长发快到肩膀。在升高一的暑假,他从早到晚玩游戏。他的妈妈多次要求他剪发,远离游戏,都没有奏效。

吴宣用“太压抑”形容他的家庭环境,他说爸爸喜欢动粗。从青春期开始,吴宣跟父母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,他们总是说教、唠叨。因为天天偷手机玩,他没少挨父母的打骂。

2023年9月7日凌晨,在家中睡觉的吴宣被抓到湖南永州一所特训学校戒网瘾。

特训学校里的氛围非常压抑,教官是绝对不能忤逆的。“正常人在那里面都要呆疯了,”吴宣没有一个能说话的朋友,每到夜晚,经常一个人躲在墙角偷偷哭。

重压之下,吴宣产生了幻觉幻听,他看到前女友站面前叫他的名字,等他反应过来,人又消失了。

2024年2月16日,吴宣被父母接出,但他感觉,他的心永远困在里面,出不来。每当看到父母哭,以前还会心疼,现在只有冷漠。他被确诊重度抑郁,出现躯体化症状,会手抖,呼吸不上来。

而温蕊称自己被父母“抛弃”到特训学校的原因,是她上大学后想复读,重新选专业。

温蕊回忆,成长过程中,她的母亲对学习成绩格外在意,父亲则是“丧偶式教育”。小学五年级考试,温蕊数学考了80多分,她回到家感觉“天要塌了”。母亲为此下跪,“我求你了,你不要再粗心了。”温蕊非常自责,她不敢让自己的成绩再下滑。

温蕊第一次高考考上南开大学,她认为这是母亲在亲戚、朋友面前炫耀的“资本”。之后温蕊退学复读,母亲完全不能接受,她甚至说,“我的尊严都丢尽了。”

当时她读临床医学专业,但在大一第一学期,随堂小测和期末考试都处于挂科的边缘,她觉得力不从心,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医学专业,决定复读重考。

第二次填报志愿,她有一所心仪的大学,但她父母极力反对,在电脑旁说,“你这样报一定会毁了你一辈子。”“妈妈求求你了,千万不要这样报。”但父母并不愿意正面回答他们反对的原因。

她最后还是按父母意愿报了并不喜欢的专业,大二时她想再退学复读。温蕊两次高考成绩都超出当地一本分数线100多分,所以并不担心自己的实力。

但是父母依然强烈反对,双方爆发了强烈争吵,2023年3月底,温蕊被特训学校的老师抓走,等待她的是体罚和孝道教育。

其间,爸爸来看望温蕊,温蕊期待那次双方能进行一次有效沟通。过去她一直感觉自己在父亲面前像个“哑巴”,不管表达、解释什么,父亲完全不认同也不接受,“他觉得我就是错的。”

她觉得,有时父亲还会把她的话用自己的思维理解,理解的意思与她本来表达的完全不同。她想要理解、换位思考,而父亲的态度是,“我凭什么要理解你?”

温蕊记得,父亲来看她当天,她委屈地说,“你都没有好好听过我说话,没有理解过我。”父亲立刻勃然大怒,起身就走,站在教室门口回身指着温蕊大声说,“你要是再这样,我一辈子不来看你,我可以让你一辈子出不去。”

父亲走后,温蕊哭得停不下来。她每一次鼓足勇气沟通,换来的都是伤害。“再一次被他伤到了,而且一直在循环这个过程,但他从没意识到。”

2023年5月,温蕊从特训学校逃了出来,她没有回家,去了另一个城市,至今与父母很少往来。

“没有好的关系,教育就不成立”

2023年1月1日下午,金浩从特训学校三楼跳了下来。监控画面中,其他学员从左侧的楼梯下楼,金浩走到三楼楼梯栏杆前,上半身俯下去,紧接着腿翻下去,旋转360度后摔下楼。

陈锦芳说,就在事发前几天,她给金浩打电话告诉他,爷爷去世了,等处理好后事就去接他。至于跳楼的原因,是教官对学员说,没有达到毕业标准,20岁前都出不去,父母也不会同意(接出去),这让金浩压力非常大。

陈锦芳再见到儿子时,他躺在荥阳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,被诊断为左侧髌骨骨折并骨髓水肿,下巴也缝了几针。金浩见到她像发疯一样大喊大叫,眼神透露着恨意,“你把我毁了,知道我受多大罪吗?”

陈锦芳开始后悔,“人又不是机器,能改变好吗?自己的孩子管不了,为啥一到那里就管好了?肯定是打出来的。”

2023年的春节,陈锦芳和金浩是在医院度过的。金磊没来医院看望儿子,他偶尔在电话问陈锦芳,儿子最近在干吗,并嘱咐千万不能纵容、溺爱,要让他独自站起来。

为了给儿子讨回公道,陈锦芳找律师准备起诉这家特训学校的校长,但是没有获得金磊的支持,“既然出了事你自己负责,也不是我送进去的,我管不了。”

对于金浩来说,他更喜欢不怎么管教他的父亲,而把他送去特训学校的母亲是“傻子、疯子”,毁了他一辈子。现在金浩的左膝盖留着一条很长的疤痕,他认为,这条疤痕让他失去了当兵和消防员的资格。

许月芬也成为女儿的怨恨对象,把许诗阳送去特训学校前,学校承诺她,“孩子回去会变得懂事很多,像变了一个人一样。”但是现在的许诗阳更不愿意回家了,许月芬给她发信息也不回。提起特训学校的经历,她经常会说,“恨死你了。”

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宗春山表示,很多把孩子送去特训学校的家长,本质上都想控制孩子,潜台词是“我是为了你好,你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去做”,不给孩子独立思考的空间。这些家长把孩子出现的问题孤立化,认为只要孩子改变了,问题就能解决。但其实这是一个系统问题,“孩子身上的问题其实都是父母问题的反射。”

宗春山说,青春期孩子出现逆反严重的问题,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亲子关系的情感基础不够。有的父母长期忽视孩子,有的是对孩子过度控制。没有感情基础,父母对孩子的所有教育都是苍白的,“没有好的关系,教育就不成立。”

他建议,如果想改变孩子,父母应该先做出改变,父母和孩子一同接受教育。国际上,这类学校叫平行教育学校,一边训练孩子,一边训练父母。

现在,许月芬在家庭教育师的指导下,每天听20多分钟免费的音频课。课程指导她,和孩子沟通时,不要过多指责,而是点到为止,让孩子去完成自己的事。多去关心孩子,每天和孩子亲近一点。

许月芬希望学习课程后,懂得和女儿好好沟通,期盼女儿愿意回家。

2023年3月,邹馨乐在营地待了半年多,邹杰去接她回家。他到营地发现那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心灵、三观教育,孩子们凑在一起打牌,他问学生:“你们平时都干什么?”学生说,每天出操拍几张照片之后就没人管了。

邹杰听邹馨乐讲述了营地里大量的体罚、暴力行为,女儿也被扇过巴掌。邹杰感觉到自己被骗,他给当时推荐营地的副校长打电话,但始终无人接听。

邹杰现在成了一个“躺平”的父亲,邹馨乐回家后还和之前一样,“啥也没改变。”每当父女生活中有冲突,女儿会说,“你这么狠心,就还把我送回营地去。”

邹杰每次听到这话都很后悔,他不再逼邹馨乐学习,只希望她不学坏,健康、快乐就好。
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陈锦芳、金浩、金磊、许月芬、许诗阳、邹杰、邹馨乐、杨帆、吴宣、温蕊均为化名)

新京报记者 乔迟 实习生 朱阳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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